前言
公元年,战后第一位新天皇退位前的最后一年,还有四十几天,这个长达三十年,横跨了世纪之交的“王朝”即将谢幕。这是自江户幕府以来相隔了二百年的退位。战后的“人间宣言”以来,此次退位标志着万世一系的天皇终于完成了宪政意义上真正的转变——他不再是神,而只是一个职位。
年,也是明治维新的一百五十周年。这一年,一部以“维新三杰之首”,出身于今鹿儿岛县的萨摩藩武士西乡隆盛的生平经历改编而成的大河剧《西乡殿》风靡日本,重新掀起了追忆明治维新的风潮。为何同时开始近代化的中国和日本,却最终落下了一百年的差距,这是中国近代史中无法也不可回避的拷问。那么幕府为何而倒,维新又因何而起,在其间又发生过哪些不被人察知的秋毫之末的逸话,也许不将自己沉入到那片天地里,便是无从得知的。正如《文明的变迁》里“寻找”李鸿章的边芹所写下的,“只有隔着一个多世纪的交错旅行——重走他走过的路、寻找每一个与历史和人物交汇过的地点,让纸页上记述的历史与追溯着行游的脚步看似重叠在一起的时候,文明的变迁才像隐在时间之墙上的斑痕为注视者穿连起它们不愿言说的逻辑”。
那么就让我们走回纸页上记述的历史,去到萨摩——那个变革的源头、维新的摇篮,沿着那些早已远去的人物们曾踏过的古道,去探寻这个国家走向近代化的遥远物语。
灵魂伴侣
“若你是一阵春天里的风
那我一定是最远的风筝
若你只是一道
某个弄堂紧锁的门
我是门外的藤”
几年前,从一位朋友分享的田馥甄的《灵魂伴侣》中,我知道了鹿儿岛这座城市。夏风微微拂动绿意盎然的雾岛神宫,黑色旧式列车缓缓驶入明治时代开业的嘉例川站,镜头下的鹿儿岛古老又诗意。当夜幕降临,锦江湾的灯火伴随着倩倩椰影诉说起南国小城的温柔。
走在鹿儿岛的城市中间,这里感受不到东京一般的匆忙与冷淡,小孩子们在城市中央的公园里奔跑,年轻人们相互谈笑着走在河岸边,老人们则躺在长椅上享受着初春的阳光。在这里,只需待着清凉的海风吹过爬满石壁的青藤,看着太阳在切子玻璃杯上映出的琉璃光彩,便足够度过一个美满的午后。
(切子玻璃杯)
“平凡”,是如今这座城市的性格。若不是让自己的身体走进这里的小巷,穿过每条老街,亲眼在一个个不起眼的小角落里看见那些矗立的古老石碑和上面镌刻的名字,作为一个过客,我是不会想象到这座平凡小城曾经的不平凡。当登上城山,遥望晕染着晚霞的樱岛和她那不停翻涌的火山灰时,脑海里才浮现出月性和尚在年去往大阪游历时写下的,六十六年后,被一位名叫润之的十七岁中国少年在离家求学前改写的诗:
男儿立志出乡关,学不成名誓不还
埋骨何须桑梓地,人间何处不青山
萨摩的长子
(渡边谦饰岛津齐彬)
天宝11年,公元年,岛津齐彬急匆匆从江户赶回萨摩。这一年,英国远征舰队大败清军的消息传到了这个东亚的岛国上,幕府上下一片慌乱,但百姓还沉浸在锁国的梦中。
岛津家统治萨摩已经快六百多年了。作为实力最强悍的雄藩之一,萨摩却一直被排挤在德川幕府的决策中枢之外。年,丰臣秀吉远征朝鲜,萨摩藩却不仅反对发兵,其中国人家臣许三官甚至将出兵计划密告了明军,秀吉大怒。萨摩藩主岛津义久的弟弟岛津岁久本来就被怀疑与一起暴动有所牵连,于是秀吉逼迫岁久切腹自尽。从此,岛津家便成为反丰臣政权的中心,甚至试图联合明军讨伐丰臣政权。而后的关原之战中,从属西军的萨摩更是被德川家康击败,此后二百多年便一直作为“外样”大名,发配在九州岛的最边缘角落,看守着日本的南大门。
(萨摩藩岛津家家纹)
岛津齐彬便是作为这样一个最不受待见的外样大名的长子出生在江户,并长年作为“参觐交代”的人质居住于此。齐彬也不太受父亲岛津齐兴的宠爱,因为在江户长大的他,不仅说着一口标准的“江户腔”,长大后,齐彬更是沉迷于“兰学”。他并不希望按照父亲的保守的想法来行事,渴望着早日改革藩政和幕政,为了扳倒父亲,还将藩内重要财源之一的琉球秘密贸易上告了幕府。同时清国的战败和割地让齐彬感受到了深深的危机,他担心欧美列强的下一个目标便是日本,于是他想从本已捉襟见肘的藩府财政中抽出更多的钱用来研究制造西式的军舰大炮,以防未来的不测之变。传统的岛津齐兴不愿看见他的父亲主政时期挥霍无度的噩梦重现,便考虑把藩主的位子交给侧室由罗的儿子——一直陪伴在自己身边的久光。就这样,伴随着萨摩藩主之位的争夺,樱岛下的那群少年登上了舞台。
(落日下的指宿港这里曾是萨摩藩与琉球、中国秘密贸易的港口)
加治屋町的少年
在甲突川东岸河边的不远的加治屋町,生活着西乡一家人:十二岁的吉之助和他的三个弟弟吉二郎、信吾、小兵卫以及三个妹妹。尽管父亲是一名侍奉藩厅的下级武士,众多的子女却让这个家过得十分拮据,经常需要借钱来渡过一次次经济上的难关,但一家人总还是过得和和睦睦。不久,离西乡家只有一分钟路程的地方,从河对岸搬来了大久保一家。大久保家的长子正助是一个清瘦又冷峻的少年。
(出身于加治屋町的部分人物)
逐渐长大的西乡、大久保和同町的发小村田新八、大山格之助等人以居住区域为界组成的“方限”一起接受“乡中教育”——他们既要一面读书学习学问和认字,一面又要练习剑术以便成为一个真正的武士。吉之助从小便是一位高大强壮,刀法出众的男孩。因此他和所有的萨摩少年一样渴望着成为一名侍奉主君的武士。从小肠胃不好的正助没能习得高超的剑法,却也因此全心投入到读书与学问中,很快他的学识便在乡中少年里脱颖而出。然而,一场又一场剧变接踵而至。
(西乡和大久保小时候一起捉鳗鱼的河)
十一岁那年,吉之助在一次和同乡少年的争吵中,右臂被砍断了神经,从此再也无法握住刀。十九岁那年,正助的父亲被卷入岛津家争夺藩主之位的“由罗骚乱”之中,流放远岛,自己也受到连坐,不仅丢了在藩厅的职位,还受到“谨慎”(软禁在家)的处分。从此大久保家也过上了借钱度日的生活。
很快,西乡到了十八岁,他没能如愿成为一名主君的侍卫——只在藩里当上了一个小吏——郡方书役助。尽管作为一名收入不高的基层公务员,西乡看见贫苦农民时还是经常自掏腰包帮助他们,最后弄得自己家里入不敷出,又不得不向地方上的豪商大量借债。然而不仅仅是西乡,也不仅仅是萨摩藩,各地大名的财政都开始吃紧,许多下级武士被逼得脱离士籍,逃向藩外。与此同时,许多没有武士身份的豪商却开始渐渐崛起。正是在19世纪中叶的这个时间点上,西乡这样的拥有着政治地位的下级武士们开始向豪商们下跪借债——这个国家的根基上开始发生着不被人察觉却又不可逆转的变化。
年,齐彬联合总揽幕府政务的老中首座?阿部正宏对齐兴施压,终于迫使父亲隐居并将藩主之位让给了自己。扫除了障碍,登上藩主之位的齐彬随即便投入到了他谋划已久的宏大改革之中。这场起源于日本最边陲的改革计划,将不仅仅改变加治屋町少年们的命运,更会彻底改变这个在幕府统治下被束缚了千年的古老国家——武士们插着两把刀横行的时代就要一去不返了。
(萨摩藩第11代藩主岛津齐彬)
太平洋上的来客
(可远眺樱岛的藩主别邸仙严园)
很快岛津齐彬便在自己的府邸“仙严园”旁建起了“集成馆事业”。几百年来,萨摩藩一直通过最南端的指宿港,秘密从事着和中国以及东南亚的贸易,因此这座坐落于锦江湾,可以一览樱岛的仙严园里,深深地刻下了中国“梅兰竹菊”的印记。
(庭院里大片的竹林与石桥流水彰显着萨摩与中国由来已久的交流)
但这一次,齐彬在自己家的庭院里建起了冶金制铁的反射炉,西式纺织馆以及新式兵工厂。萨摩和日本都不再需要青竹与梅花,他们需要军舰和大炮。
(造出了切子玻璃的尚古集成馆)
(反射炉)
一天,一艘美国渔船从太平洋上到来,船上一位说英语的日本男子引起了萨摩藩的警觉。几番审讯后得知他叫万次郎,曾是土佐藩渔民的孩子。十年前,十四岁的万次郎外出捕鱼遭遇海难漂到一座无人岛上奄奄一息,最后被美国航船救起。万次郎便随船横渡了太平洋,开始了在美国十年的学习生活。齐彬从这位太平洋上的来客口中听到了他所感兴趣的关于彼岸的闪着光芒的一切:从造船到民主主义。几年后的年,樱岛下的一间造船所里终于造出了日本第一艘真正意义上的西式军舰(第一艘名为西式“军舰”的凤凰丸,实际为运输船),齐彬将它献给了幕府,命名为“升平丸”。为了与外国船只区分,幕府制定了日本国共通的总船印—日章旗。升平丸成为了第一艘悬挂未来成为日本国旗的航船。
(升平号)
但时代没有给幕府足够的时间在自己独断的岛国上慢慢享受权力的美好时光。年,升平丸竣工的前一年,美国人佩里率领舰队再次叩关。在开国与否的抉择关头,幕府内部开始了分裂:以彦根藩主井伊直弼为首的开国派主张接受美国的条件开国通商以免步清国后尘;以水户前藩主德川齐昭为首的攘夷派主张与美国开战,倾全国力量打退美国。一向倾心外国文化的齐彬这一次却意外地站在了德川齐昭这一边,他认为无条件开国无非最后也是和清国同样丧权辱国的结局,应当先增强国力,平等谈判的基础上再谈开国。但这并不是他真正的理由。
(浦贺来航)
“建设一个能同欧美列强并列与世界之林的强国,光靠军舰大炮是不够的,还需要彻底改变幕府独断的政治。必须让全国的有识之士参与到国政的决策中。”这才是齐彬真正所想,他希望幕府废除大名的等级,构筑起一个诸藩平等对谈的“公议政体”,这将为未来的日本打下议会制度的基础。与齐彬不谋而合的正是德川齐昭。
时值国家危难之际,幕府当家将军德川家定却病危无子,难以领导国家渡过难关。关于将军继嗣问题,德川齐昭和井伊直弼同样意见冲突。尽管作为地位崇高的亲藩大名甚至拥有将军第二推选权的德川御三家,水户藩却一直被阻隔在幕政之外。幕府的政治一直被井伊这样的谱代大名牢牢掌控。以谱代大名和旗本为首的“南纪派”支持与将军血缘最近的纪州藩藩主德川庆福继承将军之位以此来保持德川宗家对幕政的独断现状。而渴望参与到国事中的亲藩以及外样大名自然就联合起来,组成了推选德川齐昭的儿子一桥庆喜的“一桥派”与之对抗。
(松田翔太饰一桥庆喜)
与此同时,远在萨摩的基层公务员西乡吉之助凭着一封关于农政的上书被齐彬赏识。安政元年,二十六岁的西乡终于第一次沿着龙门司坂,从郁郁葱葱的杉树林中走出故乡,来到了江户。
(龙门司坂,从鹿儿岛去往熊本的陆上交通要道)
动荡的安政
安政2年,年的一个深夜,一场大地震摧毁了江户的街道,似乎预示着安政年间的动荡不安。
西乡一个人来到了江户,还没摸清藩邸的路时,在故乡嫁过来没几年的妻子就因为无法忍受西乡家的贫穷提出了离婚。
(贫困的西乡家卖掉了祖屋后搬到了河对岸)
不仅如此,出身低下的西乡只是获得了“庭方役”的职位,直白地说,就是为藩主打扫院子。但从此开始接触到齐彬的西乡,开始参与到为齐彬联络在江户各大名的政治行动。他和越前藩另一位藩士桥本左内逐渐成为了好友,一起为一桥庆喜的上位而奔走。然而,一桥庆喜自己多次表示拒绝参与将军之位的继承。这个喜爱摄影美术,爱吃猪肉的年轻人似乎已然看透了幕府的结局,于是极力想远离政治。他所憧憬的是无须忧虑身家性命而又自由自在的人生。
但岛津齐彬并不理解这种放弃到手的最高权力的“理想”。他依然通过精巧运作将自己的养女笃姬嫁给了已经病入膏肓的家定,希望通过她来说服家定把将军之位传与庆喜。然而,一直支持着齐彬和一桥派,推动幕政进行改革的阿部正宏却在关键时刻猝然离世,年仅三十九岁。阿部死后,谱代大名势力便控制住了幕府的大权。就任家老的井伊继续推动德川庆福的上位,同时在京都的朝廷多数公家和天皇同时反对之下,幕府依然强行通过了《日美修好通商条约》。半个月后,三十五岁,没有留下任何子嗣的德川家定暴毙,十二岁的德川庆福在井伊的支持下成为了第14代征夷大将军,改名“德川家茂”。而厌恶政治的一桥庆喜依然无可奈何地被卷入了政治——他受到了“谨慎处分”,在家被软禁了起来。
(北川景子饰 笃姬)
一桥派原本对幕府抱有期待,希望幕政能够自我改革,缓和与朝廷和天皇的关系,然而井伊这种毫无顾忌的做法让大名们心中的不满愈发高涨。年,收到朝廷敕令的岛津齐彬决心发兵上洛(北上京都),对抗幕府。然而就在他动员了人的军队后,却在训练的阵前暴毙。没有了对手的井伊直弼开始更加肆无忌惮捕杀反对他的人物。包括桥本左内在内的志士、大名乃至朝廷公卿的多人受到弹压或杀害。
幕府的刀尖已经逼向京都。作为齐彬的好友,积极参与了幕政改革的清水寺僧人月照也开始受到幕府的追捕。此刻齐彬的挚友,朝廷五大摄政家笔头的近卫忠熙也受到打压,无力再保护月照。尽管依然名不见经传,西乡决定自己去承担保护月照的责任。他以为护送月照到达萨摩后,就可以安然无事——齐彬去世后,考虑到子女皆幼,把藩主传给了弟弟岛津久光的儿子岛津忠义,让岛津久光辅佐其继承他的改革遗志。然而老父亲齐兴再一次复出,逼久光交回藩政大权。在他保守的执政下,萨摩藩慑于幕府的威逼,拒绝了保护月照,并密令对其处死。西乡发现生前对齐彬所做的一切承诺都无法兑现,也根本没有能力保护月照。已无退路的二人,在一个月色美好的夜晚一起投入了冰冷的锦江湾中。
最后一刻,月照和西乡分别留下了辞世之句:
死不足惜为大君,萨摩湾里共沉身
舍身于此无二路,风吹浪打一扁舟
远岛流放
(西乡吉之助潜居的奄美大岛)
但大概是还没完成上天交予的使命,西乡自杀不成被人救起。在一个农家苏醒后,为了躲避幕府的追捕,三十岁的西乡被迫潜居,开始了在奄美岛上三年的生活。在这个太平洋上的小岛上,他娶了一位岛民女子为妻,为她取名“爱加那”。西乡给岛上的小孩们讲述着外面的世界,他看到了被压榨的岛民们用血汗换来的糖变成了海那边的萨摩的军舰和工厂,当然最重要的是,他终于有了自己的孩子:儿子菊次郎和女儿菊草。在岛呗的歌声中,西乡在爱加那和孩子们的陪伴中度过了他一生中最安稳恬适的时光。
(被称为“奄美的歌姬”的里安娜献唱《西乡殿》的主题曲)
在大久保正助的帮助下,重回藩里的西乡却又触怒了已重掌藩政的“国父”岛津久光,再一次被发配到更远的德之岛和冲永良部岛。这一次他被关在狭小的笼子里,风吹雨淋。但正是在这人生最孤独困苦的两年里,西乡的脑海里第一次有了四个字:
”敬天爱人”
公武合体尊皇攘夷
就在西乡被放逐的这五年时间,日本岛上正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巨变。
安政7年3月3日(年3月24日),萨摩藩脱藩浪人有村次左卫门与水户藩浪人在樱田门前刺杀了井伊直弼。这场“樱田门之变”不仅结束了“安政的大狱”,而且针对幕府最高实权者的暗杀标志着幕府权威的衰落,江户幕府迎来了它的末世。
(位于今东京皇居的樱田门)
幕府试图用和亲的方式与朝廷修复曾经的关系,让幕府与朝廷政治一体化,共同协商对应与外国的外交贸易关系。重建和平的“公武合体论”开始成为大名间主流的声音。为了实现这一兄长的遗志,岛津久光背负着朝廷的期待再次率军上洛,并帮助一桥庆喜当上了最具权势的将军后见职。然而一股新的思潮渐渐在各藩的下层武士间弥漫开来:要团结在天子周围,以武力去打退那些来犯的洋人,维护日本的独立与完整——尊皇攘夷。
萨摩内部也不例外。有马新七、田中谦助等激进尊皇派们认为是当今的幕府和朝廷内的佞臣在蒙骗和强迫着不喜欢洋人的天子去接受那些开国的条件,于是群情激愤要推翻幕府的统治,救出天子。尽管岛津久光对幕府没有好感,但此时的他还没有实力也不愿触怒幕府,于是选择了先下手为强。年的一天夜里,在他的命令下,萨摩的志士们同室操戈。大久保指示发小大山格之助带队在寺田屋肃清了从小一起长大的有马新七等人。那一晚,西乡十九岁的弟弟信吾和二十岁的表弟大山严在最后一刻听从了劝告,免于一死,被送回藩里紧闭反省。
这一年晚些时候,在生麦村行进的岛津久光的队列中,闯入了几名骑马的英国人。樱田门之变中牺牲的次左卫门的哥哥有村俊斋和另几名武士将他们乱刀杀伤,引发了萨摩藩与英国之间的战争。拥有世界上最强海军的英国却没能在战争中占得便宜,炮击萨摩平民的司令官反而遭到了英国议会的指责。因此战后,萨摩藩与英国关系迅速进入了漫长的蜜月期。
此刻,曾经在故乡看着西乡和发小们在江户建功出世而心有不甘的大久保,却凭借着冷静的分析判断,在每次抉择关头不偏不倚地踩对历史的进程。这个不善用刀,不够热血的男人正用他的方式一步一步超越身旁的那些爱舞刀弄枪的发小们,很快属于他的时代就要到来。
土佐的夜雨
这一年,正当萨摩的年轻人们在各地呼风唤雨时,二十七岁的弥太郎终于在家乡找到了一份有编制的正式工作。曾祖父曾因饥荒卖掉了乡士的身份,一家人变成了地下浪人。为喝酒闹事而坐牢的父亲去鸣冤叫屈,结果自己也进去了。好在弥太郎爱读书,狱里学起了算术和商业。出狱后已经二十三岁的弥太郎继续潜心读书,好不容易获得当家家老吉田东洋的侄子后藤象二郎的赏识,被派往长崎搜集清国的海外情报。结果血气方刚的弥太郎一到长崎就混上了花街,钱用光了不说还丢了工作。好说歹说借钱买回了士籍,终于找到了这份“下横目”——专门搜集藩里情报的工作。
而最近,一个名叫坂本龙马的“高富帅”在同乡间日渐走红。虽然同为下级武士,但和弥太郎不同,他靠谱的父亲靠经商赚了钱才买入了乡士的身份。然而这个高富帅居然自己主动脱离了藩籍,他打算去拜美国学习回来的幕府军舰奉行胜海舟为师,因为这个高富帅有着世界上所有高富帅都有的梦想:带着爱的人环游世界。于是龙马便往北方去了。才找到工作的弥太郎不奢求去环游世界,刚结婚的他只想攒点钱买房生孩子。
(福山雅治《龙马传》:脱藩的龙马成为京都新选组、见回组的重要追捕目标之一)
这一年,本是樱花盛开的时节了,高知城下却飘着粉雪。一天,弥太郎被家老吉田东洋叫去。因为他最近在城里发现了一个奇妙怪异的男子,有一种不祥的感觉。于是弥太郎又开始了加班——去跟踪调查这个男子。其实他并不想加班,尽管拥有一个士籍,但作为一个最低等的“下士”,被“上士”们当狗一样对待是很正常的事——而且在关原之战后就一直不变的血统主义下,他知道这辈子都不可能成为一个上士。甚至他的其中一个调查对象——家老的办公所的助手,虽然听着工作还不错——也算是个公务员,但实际上工资连养活一家几口人都勉勉强强。
调查任务也不是那么简单轻松。尊皇攘夷的思潮也已经渗透到了四国岛东南边陲的藩里,一群无论刀法还是胆量都非比寻常的浪人组成了“土佐勤皇党”,听说已经和长州的高杉晋作那伙人搞到了一起。随着调查的进展,果然发现以那须信吾和武市半平太为中心的一伙人正在密谋暗杀掉不愿举兵勤皇的吉田东洋。但是弥太郎却没有继续深入去具体调查暗杀的部署,毕竟这种贯彻秘密主义的社团,如果过于接近,自己也许先就被杀掉了。只不过就是一份工作嘛。
弥太郎汇报给了东洋,东洋却满不在乎。他认为一伙头脑发热的乌合之众,绝不敢杀掉堂堂一藩的参政。弥太郎想提醒他两年前的樱田门前发生的事,但没有说出口。吉田东洋平日依旧只带着几个年轻随从跟在身边,他不愿带着众多侍卫让别人以为他是胆小鬼。
梅雨的时节到来了,这几天,窗外不停地飘着雨。今天弥太郎不用上班,却还是想出去走走,他这几天开始有了许多心事。有一天夜里,调查那须信吾回来时却被蒙面人跟踪,差点丢了性命。他不是那种为了一点点官府的薪水就赌上自己性命的人。他想做商人,做一个大商人。坐牢的那些年月里,他学了这么多算术和商业,难道就要一辈子如影子一般活着吗。妻子喜势看出了他的忧虑:“虽然我这样说可能是多嘴了,但夫君也许不太适合做一个密探。”
是啊,一个小吏而已。但就算自己想参与到充满血性的勤皇运动,也不会被那群人接纳的。
雨还在下着,这天东洋给弟子们讲完课,在后藤等人的陪同下走出御门,今天他讲的是信长四十七岁那年被斩杀于本能寺。分别后,东洋撑着伞往家走时,早已埋伏好的那须信吾和其他两人从黑暗里冲出来。来不及反抗的东洋,被乱刀斩杀,年四十七岁。
弥太郎和井上佐一郎收到了搜查犯人的任务,潜入了大阪的长州藩邸。“如今京坂已是尊攘派的天下,连京都和大阪的官府都无法压制他们。不如先回去,以图再起。”井上没有理会弥太郎,一个人继续进行搜查,不久便被勤皇党诱杀,扔进了河里。
弥太郎自己一个人回到了土佐,迅速卖掉士籍筹集了资金,投身于幕末的商业浪潮中。
那一年的京坂地区,正如他所预料,正在迎来更大的风暴。
逃跑的小五郎
桂小五郎不见了。
大火烧了三天三夜,负责京都治安的回见组在京都周围布下了天罗地网也没能找到他。就在几天前,尊皇攘夷派的急先锋长州藩独自发兵攻打京都的幕府军以及各大藩军,试图从御所里带走天子。此次进攻是为了报复一年前——弥太郎逃回土佐的后一年,佐幕派会津藩联合公武合体派的萨摩藩发动的从朝廷中放逐破约攘夷派的保守公家以及激进攘夷的长州势力的八月十八日政变。
在禁里御守卫总督一桥庆喜的指挥下,驻京萨摩军司令官西乡吉之助率军在蛤御门外与长州军展开了激战。尽管腿部中弹,西乡依然坚持在阵前——绰号“人斩半次郎”的中村半次郎带着萨摩士兵们与长州军白刃相搏,一旁的川路利良一枪击倒了长州的统帅。萨军成功阻遏了长州人的攻势。
(禁门之变中的萨摩同乡们没有想到十三年后兵戎相见)
然而作为长州藩的外交最高负责人,小五郎却自始至终没有现身。一个月前,负责京都治安的新选组局长近藤勇终于抓到了激进派们准备放火和暗杀的证据,突然袭击了攘夷藩士们聚会的池田屋。然而他们还是没有抓到小五郎——一向警觉的他不喜欢人多吵闹独自出去散步因而成为池田屋事变中唯一的幸存者。
蛤御门激战那天,小五郎正在从这个藩的藩邸窜到另一个藩邸。他试图说服那些参战的藩军能够站在长州的一边或者至少保持中立——当然他也知道,此时最安全的地方正是这些对立却有着他的朋友的藩邸,因为幕府军不会来搜查这些盟友们的驻地。小五郎听着屋外同志们冲锋的脚步声和受伤的哀嚎声,依然内心毫无波动——谨慎的他从一开始就反对这样的冒进行动。
小五郎左来右往,冲出了城,发现长州军被彻底粉碎了。京都到大阪的道路已经被幕府军封锁得水泄不通,正在一个一个抓长州人。小五郎拿刀割掉了自己的武士发结,往脸上抹了锅灰,把马粪涂在身上——他准备返回城里。他不知道此时一个女子抱着他的孩子从江户赶到了这里。她叫千岛,小五郎在江户的道场里教授剑法时曾是他的学生,小五郎去京都后,千岛发现自己怀上了他的孩子。但千岛没有找到躲着的小五郎——毕竟连幕府军都找不到,在兵荒马乱的京都街头,她被乱兵斩杀。
但桂小五郎此时确实有一个在战火中死也要找到的女人。她是小五郎的情人,京都的有名艺妓几松——后来成为他妻子的松子。几松相信小五郎也一定活着,因为小五郎曾经对她说:“我的剑是士大夫的剑。”“那么士大夫的剑是什么呢?”
“当然就是逃跑咯。”
小五郎曾经教剑法的道场里贴着一副壁书,上面写着“兵(武器),若为凶器,一生无用武之地乃为大幸也。”他的师傅教给他的与其说是剑法,不如说是逃跑的艺术:“能跑就跑”。这么多年来,小五郎作为被幕府追捕的对象却毫发无伤,靠的正是这门高超的艺术吧。
就当所有人都以为小五郎已经不在城里时,小五郎却和几松及友人在城里开着酒宴。和长州的其他志士们相比,小五郎是一个不会玩乐相当无趣的人。酒量连高杉晋作的一半都不到,也不会像他一样唱歌弹琴;又不能如久坂玄瑞一样作诗。他总是一脸深沉,一杯一杯地喝着酒。他那比一般男子长的睫毛偶尔的闪动,就是所有的表情。但这正是几松爱上小五郎的全部理由。
收到消息的见回组立马赶往居酒屋。冲进房间后,只看见了跳着舞的几松和喝着酒的对州藩士。
小五郎又跑了。
小五郎躲进了城崎一家叫“松本屋”的小旅馆。不久,旅馆老板的女儿就怀上了他的孩子,那时他却早已离开城崎,躲进一家杂货店里,又娶了杂货店老板的女儿过上了平静的生活。
就在小五郎躲在小城里生活的时候,幕府与萨摩军正在进行着对“朝敌”长州的征讨战争。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怀疑起,那个抛下同志藏在小城里的桂,“还是那个天下有名的剑豪桂小五郎吗?”
“桂,如今你的藩正遭受着内外夹击,生死存亡的路口,为什么你还这样在山里安闲地过小日子?”,有一天一个人对他说,“我们藩吧,在京都的留守役虽然软弱,但藩里的家老都还是有骨气的人,幕府的官吏来了我们也不会让他们进来,就是这样。”小五郎知道,幕府终究还是追到了这里,自己不可能永远藏下去。
“回去吧!”
于是小五郎离开了杂货店,离开了这个萍水相逢的妻子,回到了长州。这一次他准备和他的同志们站在一起,迎接幕府军的再一次征伐。
萨长同盟
幕府军再一次纠集各藩而来准备把长州彻底击溃,但这一次萨摩人不太买账了。禁门之变时,萨摩军不仅立下了不世之功,守住了御所;第一次长州征伐中,西乡还独自亲身前往敌营谈判平息了战火。长州藩不仅已经让激进派的家老切腹自尽,也表示出了归顺的意思。然而一桥庆喜和他的幕臣却越来越居功自傲,不仅没有兑现“公武合体”的意思,反而继续发动内部战争。感受到被背叛的岛津久光开始越来越强硬地回应幕府的出兵要求。武力反抗的思想也开始在大久保与西乡的脑海里萌芽,但此时的他们还没有足够的力量去单独正面抗衡强大的幕府。他们想起了长州。
(青木崇高饰岛津久光)
不久前在下关与美、英、法、荷进行炮战而完败的长州藩上层开始认识到“尊皇攘夷”思想的局限和事实上的不可能,遂逐渐摒弃攘夷的方针,转而与欧美列强和谈并主动进行近代化改革。而近代化的先驱正是萨摩。尽管双方都有了一些互相接近的意图,但刚刚兵戎相见的宿敌,两边的藩士们还怀着血海深仇,怎么才能和和气气坐在一起呢?这一刻,坂本龙马终于走了出来。
离开土佐的龙马如他所愿成为了胜海舟的弟子,并在神户海军操练所当上了海军塾塾头。海军操练所撤销后,龙马又在萨摩藩的资助下,到长崎开办了从事贸易又教授海军兵法与政治的亦商亦政的海援队,又称“龟山社中”。用萨摩藩的名义从长崎的英国军火商人哥拉巴处买进武器再倒卖给被幕府死死封锁的长州,龙马由此成为了两藩的桥梁。在桂小五郎的要求下,英国留学回来的二十四岁小弟伊藤后辅负责着与萨摩和英国人的武器贸易。
(在长崎的山顶眺望远方的龙马)
年,在坂本龙马和陆援队队长中冈慎太郎的斡旋下,在京都的小松带刀宅邸,萨摩方已改名“利通”的大久保,西乡吉之助等人,与长州方桂小五郎等人订下密约。维新的群星中最闪耀的三位英杰,终于从敌对转向了联手。
(体弱多病但长于学问的小松带刀二十七岁便成为萨摩藩的当家家老,推动了萨长联盟。但明治三年,三十五岁时便英年早逝)
第二次长州征伐开始了,靠着萨摩源源不断提供的西式武器,在大村益次郎的指挥下,仅人的长州军击溃了15万幕府军的攻势。开战不久,二十岁的德川家茂因病暴毙。
德川幕府出现了权力真空,离最高权力一步之遥的一桥庆喜却出人意外地多次拒绝继任将军一职。然而日薄西山的幕府已经没有合适的其他人选,作为御三家的子孙,一桥庆喜没有选择的余地。于是他选择了接受,改名“德川庆喜”,成为了江户幕府第15代也是最后一位征夷大将军。
(江户幕府最后一位将军德川庆喜)
新婚的旅行
“等天下安定的黎明,我们造一只汽船一起环游日本好吗?”在去往萨摩的船上,龙马把手搭在龙的肩上。
一个多月前的夜里,撮合了萨摩长州的龙马正在京都寺田屋留宿。得知消息的幕府伏见奉行立即出动捕吏发动了突然袭击。龙马掏出随身携带的手枪还击,杀死两名杀伤数名捕吏,然而手被砍伤后,龙马无法继续给手枪填弹。一旁洗澡的龙听见声响连忙赶到萨摩藩邸寻求西乡的帮助,西乡迅速派人救下了龙马并把他保护了起来。留下一命的龙马终于把这个一直陪伴自己的女子作为妻子介绍给了大家,他接受西乡的邀请去鹿儿岛养伤,因为那里有甜美的山中温泉和春花烂漫的青山。
(日本历史上第一次新婚旅行)
这是日本历史上第一次新婚旅行。龙马和龙一起泡温泉,拜雾岛神宫。在高千穗峰上,龙看着试图拔起天逆矛的龙马开心地笑着,龙马把和龙在一起的生活都画了下来,写成信寄给了姐姐,“那天下山时,山的一侧杜鹃花正烂漫地盛开”。
在鹿儿岛的青山绿水间,龙马很快就养好了伤。离开萨摩后,告别了龙的龙马再一次投入到了维新的激荡浪潮中。
武力讨幕
年1月30日,明治天皇即位。
德川庆喜再一次违背了对萨摩藩的承诺——诸大名共同议政的参预会议和四侯会议被架空。再次被背叛的萨摩藩众人终于下定决心从“公议政体”路线彻底转为和长州藩共同“武力讨幕”。西乡和大久保联合了曾经被幕府驱逐的朝廷公家岩仓具视拿到(一说伪造)了天皇讨伐德川庆喜的敕书。正当西乡等人联络南方雄藩发起讨幕之时,在一条赴洛的船上,坂本龙马向即将上洛与前藩主山内容堂会面的参政后藤象二郎呈递了关于新国家体制构想的八条基本方针。被称为《船中八策》中的第一条便是“大政奉还”。
德川庆喜听取了此建议。年11月9日,德川庆喜向明治天皇提交了《大政奉还上奏书》,宣布将统治权交还天皇。至此统治天下年的德川幕府时代结束。
(大政奉还标志着江户幕府时代的结束)
幕府在一瞬间终结了,准备讨幕的西乡和大久保等人突然就失去了开战的名义和理由。西乡不理解龙马为何要帮助德川庆喜渡过难关,但龙马更不理解西乡为何要坚持用武力解决问题而不能把目光放在未来的新国家建设上。两位维新的英雄走向了决裂。
这一年的12月10日,一群不明身份的人突然冲进近江屋。正在吃喝闲聊的坂本龙马和中冈慎太郎大吃一惊,迅速转身去取刀。但刀放得太远了,龙马来不及拔刀,只能用刀鞘奋力一挡。居高临下的刺客对着龙马的前额沿着刀鞘削了下去……三十一岁的龙马与中冈慎太郎被斩杀于屋内。
“我不需要什么房子。一艘船就够了,我只想和你一起去看看这个世界。”这是那一天在船上,龙的回答。
伤痕累累的明治
第二年的1月3日,庆应3年12月9日,朝廷发布“王政复古令”,宣布江户幕府终止,废除“摄政”“关白”职位,新政府正式成立。但德川庆喜拒不辞官纳地,还依仗着旧幕府军和佐幕派的势力试图重夺对全国的支配权。在西乡不断唆使浪人和武士在江户城放火制造恐慌,破坏治安的挑衅后,旧幕府军与新政府军的战争终于爆发。
年鸟羽伏见之战,前线的西乡信吾被一枪贯穿,全力抢救后终于留下了一命。德川庆喜看着杀红了眼的新政府军无心恋战,从大阪逃回了江户。
(锦户亮饰 西乡信吾后改名西乡从道,赴欧洲留学。西南战争中与哥哥对立)
作为东征军都督府参谋,西乡吉之助亲率先锋追讨庆喜,很快便兵临江户城下,并准备发起总攻。这时,一个人从城里派了使者来见西乡。那是阔别了十二年的萨摩公主笃姬,如今的天璋院。尽管不喜欢庆喜的作风,但为保护德川家的血脉,笃姬恳请西乡停下军事攻击。为了避免江户百万人民的生灵涂炭,接着西乡的老相识胜海舟以及所有与东征军都督府有亲缘的人都站了出来与西乡谈判。在多方势力的恳请与庆喜主动的归顺与自我谨慎处分下,攻击停止,江户无血开城。
然而北方残余的幕府势力实行了坚决的抵抗。一直在萨摩守护西乡本家的二弟西乡吉二郎刚刚参军,便与另外一万三千人在这场新政府与旧幕府的最后决战中付出了生命。
在累累伤痕与战火中,日本终于走向了新生的明治之世。
(为江户无血开城挺身而出的天璋院)
对决
新政府终于成立了。为倒幕提供了财源和军队的各大名们本以为可以重新作为“诸侯”参与到新政府的决策。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尽管被授予了极高的爵位,政府重要职位却被维新志士和朝廷公卿把持,而且这些人马上就要开始推行全国范围的“废藩置县”改革。大名们这才反应过来,“维新”要的不仅仅是一个新政府,而是一个全新的国家。
战争结束后,西乡吉之助拒绝了新政府的厚禄和挽留回到家乡担任了藩的参政。他把名字改成了西乡隆盛,还清了少年时就欠下的债。他打算从此安稳地在家乡陪伴因征战分别多年的妻子“丝”。
新政府依然没有逃离腐败的魔圈,学习起西式生活的官僚甚至比幕府时代更加贪婪和骄横。“倒掉了幕府的暴政,又来了新政府的恶政”,平民和士族们日渐不满,与政府也愈加离心离德。感到危机的新政府数次催促西乡赴东京任职,西乡都拒而不从。直到从欧洲游历归国的信吾——现在改名西乡从道的弟弟回家面劝,西乡才再一次下定决心,北上改革国政。
回到了东京的西乡受命重新组织一只表面“负责天皇警卫”,实则从属政府的新式军队——“御亲兵”——日后会数次在关键时刻左右日本命运的近卫师团,大久保要用这支军队去威慑镇压对新政府的废藩置县不满的士族。西乡四处奔波招募士兵,途经横滨的一天,他见到了即将赴英国留学的同乡海军后辈,并鼓励他好好学习——那是当年二十三岁的东乡平八郎。
除了国内的改革,为了迅速追赶上欧美列强,年明治政府派出了以右大臣岩仓具视为首,包括政府首脑、留学生的“岩仓使节团”赴欧美进行考察,当然他们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任务——修改和废除曾经签订的不平等条约。十二岁的西乡菊次郎才从奄美大岛上来到鹿儿岛,就又要告别父亲。他独自一人跟随使节团踏上了赴美留学的航船。
岩仓具视和大久保利通临行前把留守政府委托给了西乡,并和他约定在他们出国期间绝不可轻易改变政府人事和进行重大改革。西乡答应了他的这位发小。如今的大久保利通不再是故乡时那个略微羞涩的乡下男孩了,他换上了一身西装,打上领结,成长为明治政府的顶梁柱。
然而西乡还是违背了承诺。留守政府内部不断发生着腐败,陆军大辅(副大臣)山县有朋和大藏省大辅的井上馨被曝出贪污,西乡提拔了主导民法典编纂的初代司法卿江藤新平,后藤象二郎及大木乔任填补空缺的政府参议。在大隈重信这位财政专家的协助下,西乡大力推行着征兵制、地租改正和开放选举权等重大政治改革。
(大隈重信后创办早稻田大学)
但更大的事件发生了。朝鲜国拒绝与明治政府建立外交关系。而后,朝鲜国内掀起了反日风,不仅侮辱使节,不准日本使节进入首都,还在釜山的日本公馆门前摆上“日本是无法国度”的标语。日本国内群情愤慨,板垣退助、江藤新平、后藤象二郎等人在会议上力主出兵朝鲜,组成了强硬的征韩派。西乡也认为不能不管在朝鲜的日本侨民,但他反对武装干涉,以免爆发战争。西乡主动请缨,请求派遣自己作为使节去朝鲜和谈。经过多番争论,力排众议后,会议上同意了西乡的“遣韩”意见,只等上奏天皇批准。就在这时,大久保和使节团先后回到了东京。
使节团没能废除不平等条约,在欧美遭遇的冷落和见到的强盛大大地刺激了大久保利通。他与岩仓具视联手暗地里篡改了会议决定,否决了西乡的遣韩方案。大久保担心西乡一个人去到朝鲜会有生命危险甚至引发战争,但现在日本的国力还没有做好战争的准备。“现在要集中所有力量进行国内建设。我们要建铁路,不是一千米,是建到日本的每一个角落;我们要修冒着黑烟的工厂生产钢铁,用这些钢铁去造枪造炮造军舰;再用这些枪炮军舰去武装我们的军队。到那时,朝鲜会自己过来舔的。”大久保开始着手建立内务省,并任命自己为内务卿。他招揽刚从法国留学归来的川路利良模仿法国设立警察制度——他要把警察治安以及经济建设的所有国内事务相关的大权牢牢握在自己手里。
(瑛太饰日本初代内务卿?大久保利通)
西乡终于看懂了,大久保想要的是一个全面中央集权化的国家,用中央集权的力量去建立工业,再让工业孕育出一支和欧美一样强大的军队后,对外殖民扩张。可是西乡不想要这样的国家,他希望日本能够成为一个“道义国家”,如他逝去已久的主君齐彬所设想的那样联合朝鲜、清国一起来对抗欧美的侵略;同时它还是一个以农政为本的分权国家,把新国家的权力和财富分享给每一个地方的国民,让人们可以在故乡生活而不必颠沛流离地去求生存。
就这样,从小一起长大,相互支撑着走过刀光剑影的西乡和大久保终于走向了对决。
西南战争
大久保把在老家的妻子满寿子和孩子们接来了东京——尽管这些年已经有另一个女人“优”陪着他,还为他生下了孩子。这位冷酷的明治政府的实际最高领导人回到家里却是一个被孩子烦恼的温柔父亲,每天下班回家后儿子和女儿抢着为他脱鞋时是他最幸福的时刻。他喜欢抱着女儿逗她玩,教儿子说英文,吃西餐。
而西乡辞官回到了家乡,买了一块地和妻子过上了田园生活。他最喜欢的就是牵着自己的小狗出去打猎,和四海来访的客人闲聊。医生说他过于肥胖要小心心脏病,但他依然最爱肥美的鳗鱼,那鳗鱼就如他童年时和大久保在家旁的河里捉的一样。
(西乡买了一块地,过上了田园生活。他一直居住在此直到西南战争爆发)
(和各方来访的人士交流)
平静的日子并不长。年初,同样因为“征韩论”和西乡一起下野的江藤新平回到佐贺的家乡,组织了一支人的士族武装攻打政府军守卫的佐贺城。兵败被捕后,在大久保的指示下,这位曾尽力推动着日本司法独立的初代司法卿未经任何审判,就被公开斩首。
为了防止鹿儿岛县发生同样的暴动,西乡隆盛和弟弟小兵卫与一同辞官回乡的桐野利秋、村田新八、别府晋介等人一起创办了私学校来把这些无业流离的士族们聚在一起学习。已经当上鹿儿岛县令的大山格之助慷慨解囊,连大久保利通也为学校出了钱。
但不久,大久保颁布了“废刀令”,禁止士族再佩刀上街。同时为了给他的富国强兵筹集资金,大久保取消了士族和华族们的津贴,他强制把那笔1亿万日元的钱转成了政府的建设公债。他承诺将来一定有高额的利息收入。然而一部分过惯了大手大脚生活的士族一次性就卖掉了公债,以后又陷入了拮据。没有卖掉的人也没有得到应有的回报。基础建设漫长的投资周期并不能迅速换回那么多的利润——要知道明治10年的国家预算总额也不过5万。大久保的计划失败了。愤怒的士族们纷纷聚集起来,在各地发动骚乱。
士族聚集的私学校便被视为眼中钉。大久保命令已经当上初代大警监(警视总监)的川路利良派密探去监视私学校和西乡。川路利良想起十三年前曾经在蛤御门前并肩为萨摩而战的中村半次郎——改名后现在在私学校教书的桐野利秋,还有追随过的西乡老师,感慨万分。在大久保的不断挑衅下,火药桶终于被点燃。一天,政府派船偷偷把鹿儿岛的兵工厂独家生产的后装式弹药运走了。愤怒的私学校学生袭击了政府的弹药库。这时他们又捉住了东京派来的密探,一番拷打后从他嘴里获悉了大久保暗杀西乡的计划。西乡隆盛和士族们都没有退路了。
年2月17日,那一天南国下着一场六十年未有的大雪。丝把西乡隆盛送到了门口,这一面成了两人的永别。西乡带着菊次郎,率领着私学校的学生军们沿着他二十六岁那年离开家乡时的古道进军熊本——他要替这些被逼入绝境的士族向政府发出诘问。然而天皇下达了征讨令,政府开始发兵镇压。西南战争爆发了。
(西乡率军从加治木的龙门司坂出发向熊本进军)
总指挥官正是当年被西乡踢出政府的山县有朋,他的弟弟从道和表弟大山严都站在了政府的一边。西南战争中最大的野战高濑之战中,弟弟小兵卫战死。而对面阵地里一位名叫乃木希典的二十八岁医院。军中一位二十二岁的战地记者犬养毅记录着这一切。
不仅人数劣势,失去了大部分后装式弹药,只能用旧式前发枪支的萨摩士族军面对的是一支全新组建的政府军,其中就有西乡亲自培养出的最精锐的近卫师团。很快战局就分出了胜负。西乡知道大势已去,宣布军队就地解散。9月1日,西乡与突围出来的余部在山间急行军四百多公里后回到了故乡鹿儿岛。他们占据在城山上准备做最后的决战。
(铃木亮平饰西乡隆盛败退城山)
最后的武士
年9月6日,在鹿儿岛登陆的政府军经过激战占领了市区,并以7万人完成了对城山上人的包围。与此同时在东京上野,大久保利通正在举行国内劝业博览会——他要向世界展示殖产兴业的成就与日本如今的力量。
(萨军在城山山顶的密林中,一个毫无退路的悬崖边安下了大本营)
(市内激战留下的弹痕今天依旧在私学校的城墙上)
在城山的最后几个晚上,夜空中始终闪烁着一颗十分明亮的星,为西乡祈祷的人们满怀敬意称呼它为“西乡星”。那一晚西乡想起了齐彬说过的话:“武士们插着两把刀横行的时代就要一去不返了。”
(西乡在最后五天住的洞窟)
9月24日凌晨4点,政府军发起总攻。西乡从住了五天的洞窟里走出来,穿上丝为他缝制的单衣,和桐野利秋、村田新八、别府晋介一起沿着岩崎谷下山。突然几发流弹打过来,正中西乡大腿和腹部。在继续走了四百多米后,他终于倒下。西乡转过头,对着别府晋介说道:
“晋,到这里就好了吧。”
(晋どん、もう、ここでよかろう)
西乡也许知道,只要他还活着,全国的士族们就随时可能再次起事,只有自己的这一死,才能真正结束属于武士们的时代。他们必须在这个国家寻找到新的立足之法,日本才能继续向前迈进。西乡整理了一下衣服,面朝东方,在晋介的介错下自刃,终结了四十九年波乱万丈的一生。
枪声渐渐停下,日本历史上的最后一次内战结束了。
(坚持走了最后几百米的西乡隆盛在此终焉)
尾声
资助过西乡的大山格之助被自己的发小大久保逮捕后送往长崎斩首。
得知兄长战死的消息后,从道伏在桌上泣不成声。之后由他亲自向天皇汇报了西乡隆盛的死讯。
“朕何时说过要杀死西乡?”明治天皇亲自挽留了打算辞职的从道。而后成为日本首位海军大臣的西乡从道,带领日本海军分别击败了清国和俄罗斯的舰队。
十七岁的西乡菊次郎在战争中负重伤截掉了膝盖以下的右腿后,到叔叔从道那里投了降。战争结束,他回到奄美大岛陪伴着母亲爱加那生活了许多年。最后,他回到父亲为倒幕奔走的京都担任了市长。
而大久保在收到西乡战死的报告后,面色黯然。这个从没哭过的男人眼里似乎挂着泪水:“你的死,换来了日本的新生。一个强大的日本……”八个月后,坐着马车准备谒见天皇的大久保利通在通过纪尾井坂时,六个士族浪人突然冲向马车杀掉了警卫,从马车中拉出了大久保,对着他的头一阵乱砍。头部粉碎的大久保倒在了血泊里,终年四十七岁。悲伤欲绝的满寿子几个月后也离开了人世。
桂小五郎没能看到这一切——改名木户孝允的他在西南战争结束前,便因一直患有的肺结核复发猝然离世,年四十四岁。
蹉跎了整个青春的岩崎弥太郎在龙马死后,接收了他的海援队并以此开办了汽船公司。生意越做越大的弥太郎干脆用自己家的家纹和土佐藩主山内家的家纹合起来做了标志,并为公司改名“三菱”。
一直跟在桂小五郎身边的那位小弟伊藤后辅,后改名“伊藤博文”,成为日本第一位内阁总理大臣。他代表日本与李鸿章签订了《马关条约》,带领日本走向了对外殖民扩张的道路。
学成归国的船上,东乡平八郎知道了西乡和哥哥一同在城山上战死的消息,他还是加入了海军。年凭着在英国学到的国际法,果断击沉清军运兵船“高升号”,拉开了黄海海战的序幕。十年后,东乡又指挥联合舰队在家门口的对马海峡全歼远征而来的俄罗斯太平洋舰队。
伤愈后的乃木希典回到了陆军。二十七年后,付出了两个儿子以及六万人的伤亡代价,打下俄国人的旅顺高地要塞后,写下一首诗:
山川草木转荒凉,十里风腥新战场
征马不前人不语,金州城外立斜阳
五十四年后,西南战争的战地记者犬养毅因为拒绝承认满洲国,在首相任上被陆军少壮派在总理官邸中刺杀,大正民主时代结束。五年后,年6月4日,近卫忠熙之孙近卫文麿接任首相,一个月后爆发了“卢沟桥事变”。日本终于在军部的操纵下走上了全面战争之路。
甲突川
从南洲墓地走出来时,已是傍晚。
(在面对樱岛的南洲墓地里,埋葬着西乡隆盛以及西南战争中战死的两千余萨军武士)
沿着电车的铁轨走过繁华的天文馆商业街,走过加治屋町,来到甲突川的桥上。三月中旬的鹿儿岛的夜风依然带着寒气。在夜色里独自沉默的甲突川,似乎也藏着太多想诉说的往事。
(夜色下的鹿儿岛)
它想说好多好多年前,有两个名叫坂本龙马和西乡吉之助的年轻人坐在它身边,在夜空下畅想着未来;它想告诉路过的情人们许许多多个春秋里,一个人来到河边的丝;它想念大久保从美国寄回故乡的家书里写给满寿子的那首诗:
白首相思谁之妻,寒夜深深秋打衣
(いづくまでも思いをやりて誰かの妻 秋の夜深く衣打つらむ)
但它始终沉默着,沉默得像躲进了时空的黑夜,沉默得成了只是风过后起了几缕涟漪的最平凡的河。
它或许只想说,一百五十年前曾有人卷起过一阵风:渴望回归田园而不得的西乡,为缔造心中的理想国家倒在血泊里的大久保,在土佐的夜雨里挣扎的弥太郎,在战火间迷惘四顾的小五郎,梦想着环游世界却在黎明前倒下的龙马,还有,那位生在了末世的德川家却不得不做将军的一桥庆喜……在那阵风里,从大名到百姓,从武士到书生,无论财富多寡,身份高低,都再也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最终那些名字也和千千万万的生命一起,化为风过后的一缕涟漪,被吞没在了这茫茫无尽的夜色之中。
我的故乡
“然而你选择做平凡的人
于是我也就爱上你的人
甘愿我的灵魂
困在这个肉身
只求能跟你相衬”
“西乡铜像前到了,请要去西乡隆盛铜像的乘客在此下车”。公交车上响起了广播。世界各地来的游客说着互相听不懂的话嬉笑着下了车。年纪大的外国游客认真地读着讲解牌上的英文,兴致勃勃地讨论着,而女高中生们则排着队在铜像前摆着各种造型自拍。西乡隆盛的曾孙辈在街角的老楼里开了一家眺望铜像的咖啡馆。这也许就是西乡憧憬了一生而不得的梦想:在深爱的萨摩故乡,选择做一个平凡的人,爱上一个相衬的灵魂。
(西乡隆夫在曾祖父的铜像前开的一间咖啡馆)
平成的时代就要结束了。一百五十年后,在西乡隆盛们早已不存在的世界里,依然有一代又一代人,怀着“敬天爱人”的理想,在城山上仰望着远方的苍穹。
依然在这樱岛下的萨摩里,一年又一年地绽放着南国的早樱。
大D的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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