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爱的人王敦

可爱,是桓温对王敦的评价。桓温(年~年)活动的年代,比王敦(年~年)晚半个世纪,他们并没有什么直接来往,最著名的一幕。是桓温看着王敦的墓发感慨:

桓温行经王敦墓边过,望之云:“可儿!可儿!”(《赏誉》)

桓温是想篡位的,很多人看来,他说王敦可爱,是因为王敦也想篡位。

唐代编《晋书》,也是把王敦和桓温合为一传。乱臣贼子要往后放,所以这篇是列传的倒数第三篇,他们之后还有两篇,写的是比较不上档次的乱臣贼子,因此也就没他俩可爱。

王敦也是《世说新语》里频繁亮相的人物。因为他后来是造反的,所以要表现某人眼光特别准,就可以说,他早就看出王敦要造反了。

潘阳仲见王敦小时,谓曰:“君蜂目已露,但豺声未振耳。必能食人,亦当为人所食。”(《识鉴》)

潘滔字阳仲,是潘尼的侄子,也就是潘岳的族孙。

他看见小时候的王敦,就对这孩子说:“已经露出了胡蜂一样的眼神,只是还没有嗥出豺狼般的声音罢了。你一定能吃人,也会给别人吃掉。”

能跟一孩子这么说话,真不知道是什么仇什么怨。

王敦出生于公元年,所谓“王敦小时”,应该还是晋武帝时代(年~年)。

刘孝标给《世说新语》作注,引了两种材料。

一种说,潘滔和王敦都做过太子舍人,是同事关系,所以说了这句评价。根据王敦做太子舍人的时间推断,则这话是晋惠帝初年说的。

另一种说,王衍曾向东海王司马越建议,把王敦调去当扬州刺史。潘滔当时是东海王越的长史,劝阻他不要这么做。那这话应是惠帝在位的最后时刻说的。

也就是说,三种史料都提到这个预言,却给了三个不同的时间。

与这句话是何时说的飘忽不定不同,这话的内容,却惊人的稳定。

它本来根本不是用来说王敦的,这话最早的出处是《左传》,杀害父亲楚成王的太子商臣,就被描述为“蜂目豺声”。

后来,《汉书》里形容王莽的长相,也说了差不多的话,并评价说,长成这样的人,“故能食人,亦当为人所食”。

也就是说,潘滔这话其实是史书上形容乱臣贼子的套话,这个预言故事,听听就好了。

另一个预言王敦会造反的故事,发生在石崇家里。

王敦在石崇家,不肯喝酒,却还是想上厕所,而石崇家的厕所很有特点:

石崇厕,常有十余婢侍列,皆丽服藻饰。置甲煎粉、沉香汁之属,无不毕备。又与新衣著令出,客多羞不能如厕。王大将军往,脱故衣,著新衣,神色傲然。群婢相谓曰:“此客必能作贼。”(《汰侈》)

石崇家的厕所里,常有十几个穿得漂亮,精心打扮的婢女排列整齐侍候着。厕所中放着各种香料,甲煎粉、沉香汁之类,应有尽有。又为客人准备了新衣服,让他们换上再出来。客人上厕所大多会不好意思。但王敦进去(当时当然还不是大将军),脱旧衣,换新衣,神色傲然。婢女们凑在一起议论说:“这位客人,是个做叛贼的料!”

这个故事,大概也是后来补上的预言,不过写得实在比潘滔那个好多了。那个是毫无创意地抄古书,这个厕所里的段子,却既迷离尴尬,又飞扬生动,大户人家做丫头的,有一点和奢侈品店的导购员类似,就是打量客人的眼光最毒,这个设定也特别合情理。

苏轼读到这个故事,发议论说:“此婢能知人,而崇令执事厕中,殆是无所知也。”(《东坡志林》卷十),竟是读出怀才不遇来了。

其实,王敦当然并不是生来就要当乱臣贼子的。

王敦的伯祖父王祥,祖父王览,在西晋初年是被当作孝悌吉祥物供起来的,排在开国名臣的最前面,特别体面。

王敦父亲一辈,无论是伯祖父那支还是祖父这支,没有再出现这么引人瞩目的人物。所谓“一无殊勋,二无显位,三无高名,《晋书》也未给他们立传”。

但这并不意味着王家败落了,王祥有五个儿子,王览有六个儿子,仕途的基本特征是低调稳健。或成为刺史、太守这样的中高级地方官,或在朝廷的军事、司法、文化部门担任重要职务。没有风云人物,但大多是体制中坚。

这一时期,朝堂上活跃的王戎、王衍,属于琅琊王氏是另外一支。大家族的不同分支,谁当面子谁当里子,也要轮流来。

有这样的底子,王敦才能以世家子弟的身份,和石崇这样的顶级富豪玩到一起,并且被皇帝招为驸马。

王敦娶了晋武帝的女儿襄城公主。

王敦初尚主,如厕,见漆箱盛干枣,本以塞鼻,王谓厕上亦下果,食遂至尽。既还,婢擎金澡盘盛水,琉璃碗盛澡豆,因倒着水中而饮之,谓是乾饭。群婢莫不掩口而笑之。(《纰漏》)

这个故事又和厕所里的婢女有关,不过是在王敦自己家里。

王敦上厕所,看见看见漆箱里盛着干枣,这本来是用来堵鼻子的,王敦以为厕所里也摆设果品,便吃起来,而且竟吃光了。——今人读到这种细节,更感慨的恐怕不是王敦土,而是古人的厕所实在太臭,即使是大富大贵之家,也没办法解决这个问题,只好采用塞鼻子这么粗暴恶心的手段。所以今人穿越回古代,是怎么都没法适应的。

从厕所里出来,侍女们当然早就伺候好了:手里捧着一只金澡盘,装水,一只琉璃碗,装澡豆。——澡豆是古代洗涤用的粉剂,以豆粉添加药品制成。

王敦以为是干粮,便把澡豆倒入水里,喝了。

这次没触发婢女们说什么名言,不过是大家都捂着嘴笑话他而已。

后人读这则,往往觉得王敦也是世家大族出身,“少有奇人之目”,打小被人视为奇人的,不至于土到这个地步。所以认为王敦是在演戏,“妆村得好”,“直是英雄欺人耳”。

王敦没什么教养,不懂上流社会的生活,确实是令人印象深刻。《世说新语》里还有个不见得可靠的故事:

宋祎曾为王大将军妾,后属谢镇西。镇西问祎:“我何如王?”答曰:“王比使君,田舍、贵人耳!”镇西妖冶故也。(《品藻》)

宋祎是绿珠的弟子,笛子吹得特别好,是能代表精致的艺术品味和会撩起人关乎中朝岁月的乡愁的人物。她死后葬在南琅琊郡(今南京市栖霞区)城门外的山下,东晋后期的名士袁崧,做琅琊太守,喝了酒,就跑到宋祎的墓前,唱《行路难》歌,可见她成了一种怎样的寄托。

所以,宋祎这么有品味的人评价人家的品味,自然是很有说服力的。

这里说她先做了王敦的妾,后来又归了镇西将军谢尚。谢尚问她:“我比王敦如何?”宋祎回答:“王敦和您比,是乡巴佬和贵人的区别。”

余嘉锡先生考证,这个故事年代有点问题。说穿了,这条就是想突出王敦这人很土。

土气中透着豪爽,可能是王敦刻意打造的人设:

王大将军年少时,旧有田舍名,语音亦楚。武帝唤时贤共言伎艺事。人皆多有所知,唯王都无所关,意色殊恶,自言知打鼓吹。帝令取鼓与之,于坐振袖而起,扬槌奋击,音节谐捷,神气豪上,傍若无人。举坐叹其雄爽。(《豪爽》)

这条也说,王敦少年时,就有“田舍名”,人称乡巴佬。

所谓“语音亦楚”,就是说话带南方口音。按照当时的评价标准,琅琊王氏的山东口音,本该是最高贵的,但汉末乱世,王敦的伯祖父王祥,祖父王览,曾经带着一大家子人“避地庐江,隐居三十余年”。虽然王敦出生的时间要更晚一些,但也许这三十年里弄得王家某些子侄满嘴南方话,然后又影响到孙子辈,倒也并不奇怪。

王敦做了晋武帝的女婿,晋武帝召见当时的名流一起谈论才艺的聚会,他自然也就参加了。

但王敦和哪样才艺都不挨着,而且明显表现出嫌弃的神情。

于是自我介绍,会打鼓。——“鼓吹”这里是复词偏意,就指鼓,不涉及吹。

晋武帝就让人拿了面鼓给他。王敦就在满座高雅的宾客之中,一甩袖子站起来开始击鼓。

王敦击鼓的表现,原文太精彩,没法翻译。可以想象,那效果就如同人家刚演奏完小夜曲,他突然来了一场重金属摇滚,王敦站在名士之间,也如同一头出现在一群锦鸡里的雄狮。

于是大家都“叹其雄爽”,这如果不是看在王敦是驸马的份上,为了给晋武帝面子才说的客气话,那在场这些名士的胸襟和审美宽度,倒都还是不错的。

王敦还有个自我评价:

王大将军自目:“高朗疏率,学通《左氏》。”

他认为自己是个高蹈,开朗,通达,直爽的人,并且读别的书也许不算高明,但一部《左传》,是读通了的。

读《左传》,在魏晋时期有特殊意涵。《左传》战争写得好,因此很多人是把《左传》当兵书读的。

那个年代,《左传》简直是文化程度高一点的武将的心头好,最著名的例子,自然就是《江表传》说:“(关)羽好《左氏传》,讽诵略皆上口。”

又如建立汉赵政权的匈奴人刘渊,汉化程度很深,最喜欢读的书是“《春秋左氏传》《孙吴兵法》”,这是明确把《左传》与最著名的兵书并列。

王敦说自己“学通《左氏》”,就是说他虽然身为琅琊王氏这样的文化士族的子弟,却对军事很感兴趣。文雅风流方面,这个年代高手太多,很难杀出重围,王敦这么做,也算是另辟蹊径。

王敦早年的仕途,也确实比较顺利。

晋惠帝时代,王敦当了太子舍人。

晋朝太子舍人是七品,总计十六人,为太子的做些宿卫、侍从、文秘方面的工作。官不大,但和太子亲近,等到太子即位当了皇帝,前景就比较看好。

但众所周知,晋惠帝的太子司马遹,是皇后贾南风的眼中钉,太子顺顺利利即位的机会,看起来并不大。

但也正因为如此,太子的地位如何,成了朝廷里各派势力角力的焦点,太子东宫各色人等来来去去,高蹈的名士,忠直的大臣,务实的干吏,奇葩的王爷……一样不缺。

王敦的长项,就擅长周旋于各路人物之间,他这个太子舍人,也就因此积累了许多人脉和资源。

终于,太子被废了,发配许昌。皇后还特意让晋惠帝下诏,太子身边的官员,不许给太子送行。

王敦不能公然违背禁令,但他和东宫的另外几个官员(包括前面说到的预言他是乱臣贼子的潘滔),一起在路边等着,看见太子这就流着眼泪下拜。

这自然是忠义之士才能有的行为,也就很能提升名誉,但也有很大风险:皇后要是怒了,下场可能就很悲惨。但很快就发生了一场政变,赵王司马伦把皇后杀掉了,风险也就解除了。

之后王敦就升了官,给事黄门侍郎。前面讲潘岳的时候提到,这个职务是非常机要的。王敦能做到这个职务,可能也正是因为原来的黄门侍郎潘岳被杀了,位置空出来了,王可儿接了潘美人的班。

赵王伦升王敦的官,还有个考虑,就是王敦的叔父王彦,当时任兖州刺史,是地方上的实力派。赵王伦篡位,需要王彦表态拥护,就派王敦去安抚他。

其实,赵王伦一篡位,自然就成了众矢之的。齐王司马冏群发檄文,号召各地起义兵,讨伐这个叛逆。王彦也收到檄文了,但恐惧赵王伦兵强,正在犹豫。王敦再次站在正义一边,不但没完成赵王伦交待给他的任务,反而敦促叔父起兵。

这一来,王彦立了大功,王敦的名誉,自然也再次提升,之后一路升迁。

到了八王之乱收官阶段,东海王司马越大权在握,名士的领袖王衍,则成了他最重要的谋主。史称:

衍虽居宰辅之重,不以经国为念,而思自全之计。说东海王越曰:“中国已乱,当赖方伯,宜得文武兼资以任之。”乃以弟澄为荆州,族弟敦为青州。因谓澄、敦曰:“荆州有江、汉之固,青州有负海之险,卿二人在外,而吾留此,足以为三窟矣。”(《晋书·王衍传》)

这段文字,前面讲王衍时已略略讲过。值得注意的是,王澄是王衍的亲弟弟,王衍重用他,是自然不过的。这么重视王敦是为什么呢?大概一来是王敦和王衍关系处得不错,二来王敦大概此时已经是琅琊王氏中,影响力排第三的人物了。

但王敦这个青州刺史,并没有干多久,就又被调回中央,任中书监。——中书监是魏文帝曹丕发明的岗位,中书省的长官。与中书令职务相等而位次略高,可以算是中央最关键重要的几个官位之一。

此时中原已经大乱,青州的局势,根本控制不住了。《晋书》说,王敦走得特别急,把娶公主时得到的百余侍婢都分给了麾下将士,金银宝物也都赏了人,自己“单车还洛”。

《世说新语·豪爽》有这样一条:

王处仲世许高尚之目,尝荒恣于色,体为之敝。左右谏之,处仲曰:“吾乃不觉尔。如此者,甚易耳!”乃开后閤,驱诸婢妾数十人出路,任其所之,时人叹焉。

王敦是被世人品评为“高尚”的。他曾经沉迷女色,身体因此搞坏掉了。左右规劝他,王敦说:“我都没意识到这个问题。既然这样,不好色也很容易。”

于是打开后院的门,把几十个婢妾都放出去,爱去哪儿去哪儿。这事办的,让当时人都很慨叹。

这条记录,和史书中的“单车还洛”对照看,也许是两件事,也许其实是一件事,《世说》把这个收买人心的举动彻底段子化了。

之后,王敦被委派到江东去任职。在那个地方,王敦的大伯父王裁的儿子王导,正脱颖而出。

南郭刘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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